他看着二叔被父亲扶起来的那一刻,对方眼神中闪烁过一丝精光神色。
那不是悔恨后的释然,也不是被原谅后的感激。
而是一种计谋得逞后的松弛与得意。
陆明渊在心里轻轻地摇了摇头。
这位二叔,将人心算计得明明白白。
知道奶奶心软,知道父亲重情。
用最激烈的方式,将一件本该受到严惩的“欺骗”,轻描淡写地化解成了一桩“为家族着想的糊涂事”。
甚至,他还借此机会,将陆明文“苦读成疾”的形象深深地刻在了奶奶和父亲的心里。
从今往后,谁若是再对陆明文的学业有半分质疑,便是对这个“为家族耗尽心血”的孩子的残忍。
好手段。
陆明渊心中清楚,这件事,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。
这不过是一个开始。
二叔一家既然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府学名额,上演这么一出大戏,那么日后为了更实在的利益,只会变本加厉。
不过,陆明渊并没有急着说什么。
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。
此刻冲出去揭穿这一切,不仅不会有人相信,反而会落得一个“不懂事”、“挑拨离间”的罪名。
那是最愚蠢的做法。
他默默地看着院子里那“兄友弟恭,母慈子孝”的场面,看着父亲憨厚的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,看着母亲王氏从灶房里端出热水,准备给二叔擦拭伤口。
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份虚假的温情里。
只有他,像一个局外人,冷静地旁观着。
那就先看看吧。
看看自己这位好二叔,费了这么大的周折,究竟想搞什么幺蛾子。
夜色如墨,陆家小院,东厢房的油灯将两道人影映在窗纸上,微微晃动。
“嘶你轻点儿!”
陆从智趴在硬邦邦的床板上,疼得龇牙咧嘴。
赵氏正小心翼翼地涂药。
那药膏气味刺鼻,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,在闷热的屋子里弥漫开来。
“现在知道疼了?下午那会儿,你拿荆条抽自己的狠劲儿哪去了?”
赵氏嘴里埋怨着,手上的力道却放得更轻了。
她看着丈夫背上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肿,又是心疼又是没好气。
“我说你也是,想让大哥大嫂他们心软,做做样子也就罢了,何苦真把自己往死里折腾?”
“这皮开肉绽的,得多少天才能下地?”
“还有明文,瞧瞧咱们儿子那脸白的,跟纸糊似的,这几天跟着你演戏,人都瘦了一圈。值得吗?”
“你懂什么?”
陆从智忍着背上的刺痛,他侧过头:“妇人之仁,头发长见识短。”
“你以为我这是白挨的?这一顿打,换来的东西可金贵着呢!”
他稍稍动了动身子,牵动了伤口,又是一阵抽气:“你看看外头,秋收刚完,接下来是什么?是翻地,是冬种,是烧秸秆、送肥,哪一样是轻松活计?”
“我今天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,你觉得大哥那实心眼的,还好意思让我下地?”
“我这一身伤,少说也得养上个把月。这一个月,地里的苦活累活,不就都落在他们大房身上了?”
“这叫苦肉计,懂不懂?用身上几两肉,换一个月清闲,这买卖,划算!”
赵氏的眼睛一下子亮了:“哎哟,当家的,还是你聪明!”
“这还只是其一。”陆从智哼了一声,似乎很享受妻子的吹捧:“最要紧的,是明文的束脩。府学那边催得紧,眼瞅着就要交了。”
“我今天把姿态做足了,把悔意演透了,大哥心里那点气早就消了,剩下的全是愧疚和心疼。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等过个三五天,我这伤口好些了,你再去大嫂面前哭一哭,说为了给明文凑束脩,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。你猜,大哥会不会掏这个钱?”
赵氏恍然大悟,一拍大腿,脸上的心疼瞬间变成了狂喜。
“肯定会!就大哥那性子,他指定得管!”
“那不就结了?”
陆从智得意地笑了,“我这一身伤,既躲了农活,又解决了明文的束脩,一箭双雕。你说,值不值?”
“值!太值了!”
赵氏笑得合不拢嘴,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觉地重了些。
“哎哟!疼疼疼”
与东厢房的得意不同,西厢正屋里的气氛则显得有些沉静。
王氏坐在灯下,手指灵巧地捻着丝线,一针一线地在绷紧的绸布上绣着花样。
那是她接来的活,一幅屏风绣面,能换几十个铜板,贴补家用。
此刻,她那双秀丽的眉毛,正微微蹙着:“当家的,你不觉得今天这事儿,有点反常吗?”
她停下手中的针线,抬眼看向坐在桌边编草鞋的丈夫。
陆从文正低着头,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,正熟练地将浸过水的稻草搓捻、编织。
那双手能扛起百斤的麻袋,也能做这般细致的活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