头,紧咬着牙关,强迫自己不去看,不去听。但他能清淅地感受到,周围士兵们投来的目光变得复杂——有同情,有惋惜,但更多的,是一种凛然的敬畏。
傅友德处理完这一切,才再次看向跪在地上的张明鉴。
“张明鉴。”
“末将在。”
“先登破城,是为大功;御下不严,是为大过。但功过不相抵。你所立战功,折算为银钱赏赐,升迁之议,暂且搁置。此事,我将如实禀报元帅。你可心服?”
“末将心服!”
张明鉴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。这个处置,比他预想的要好些。
至少,还留给了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。
“记住今日之训!”
傅友德的声音放缓了些,却依旧沉重,道:
“本将往日追随元帅身边,领受教训最深的便是不可高看自己。在我红旗营中,勇悍固然可贵,但纪律方是筋骨。无骨之悍,终是流寇习气,难成大器。你好自为之。”
说罢,傅友德就转身离去。
张明鉴则依旧跪在原地,直到同袍将他扶起。他抬起头,望向城头上那面红旗营战旗,阳光刺得他的眼睛有些发酸。这一刻,他才真正明白想要跟着石元帅博富贵,除了敢拼命,更得懂规矩。
傅友德身为独当一面的偏师统帅,深受石山信重,战后将长期镇守扬州。
他面临的压力极大,既要防御张士诚可能的进攻,又要治理这座百废待兴的重镇,非常考验其军政综合能力。对张明鉴所部的功过处置,仅仅是傅友德诸多繁杂事务中的一桩。
扬州作为淮南行省治所,在蒙元的行政架构和经济版图中,地位甚至比江宁还要重要几分。
攻下此城容易,想要彻底消化治理,却非得下一番苦功夫不可。
城中不仅有众多的元廷旧官和蒙古、色目贵族,还有大量依附于他们的豪商和大户。必须尽快完成对这些人的甄别和处理,才能迅速创建起有效的统治秩序。
此战,镇朔卫共俘获六千馀名降兵。
对他们的甄别和整编相对简单,红旗营经过多次大战,早已形成一套成熟的俘虏转化体系,傅友德独立攻取过多座城池,对此更是驾轻就熟。
真正的难点在于甄别处理那些旧官员和蒙古、色目贵族。
好在傅友德并不是孤军奋战,赵琏身为淮南行省旧官,熟悉扬州官场详情,有他全力协助,甄别工作所需的时间会大大缩短。
战后,赵琏便提交了一份关于旧官和诸族贵族处理的详细建议。
因其中涉及到众多蒙元淮南行省高官,包括从一品的平章政事秃思迷失,以及更为敏感的镇南王孛罗不花等人,傅友德不敢擅作主张,立即派遣快船将文书送往江宁,呈请石元帅定夺。
江宁城,红旗营元帅府。
石山仔细阅读完傅友德的呈文,抬头对侍立在厅外的亲卫吩咐道:
“传胡惟庸过来。”
傅友德身为大军统率,呈文自然不可能只汇报赵琏的建议,他主要陈述了三件要事:
其一,详细汇报扬州之战的全部经过,解释自己未能快速破城的原因和张明鉴所部违反军纪的处理意见,并附上请功人员名单;
其二,上报战俘整编计划以及对旧官、贵族的初步处理意见,并附上赵琏的详细建议;
其三,汇报张士诚部在扬州之战期间的异常调动,请求元帅尽快明确红旗营与张周政权的关系。
对第一件事的批示比较简单。
傅友德的统兵能力再次得到验证,整场战役的指挥可圈可点,对张明鉴此人功与过的处理,石山也颇为满意,当即朱笔赞扬了傅友德的指挥和处置,并批准了他上报的功赏名单。
第二件事中的战俘整编计划,自有成熟规章可循,由战保营具体组织,军令司负责把关,最终完成整编的俘虏也会打散分入各卫,出不了大乱子,照准即可。
但赵琏对淮南旧官的处理建议,石山阅后却微微蹙眉,不太满意。
赵琏的建议,基本遵循了“刑不上大夫”的传统观念。
他建议对从三品以上的高级官员从轻发落,或免于处罚,并尽量控制知情范围,不愿为红旗营效力者,可放其归乡;正四品以下官员,若为恶较小且不愿为红旗营效力,亦可放归。
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。对待被俘的敌方官员,并不是只有招降和诛杀两条路。
稍有远见的政治势力,对一些名声尚可却又不愿改换门庭者,通常会在稍作羁押后释放,以示势力领袖宽宏仁义,收买天下人心。
赵琏建议的好处显而易见——能迅速稳住大部分旧官和士绅阶层,便于红旗营快速稳定扬州形势,减少治理此地的阻力。
但其弊端也极其明显——这种依靠妥协换来的稳定,如同纸糊的城墙,经不起大风大浪的考验。
尤其是扬州这等地处前线、直面张士诚和元廷进攻的“桥头堡”地区,若是内部清算不彻底,吸纳了过多首鼠两端的投机分子,未来在与张士诚争夺淮东时,必将隐患无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