炎武二年,入了七月,天热得真跟下了火一样,日头明晃晃、白剌剌地悬在头顶,一点云彩丝儿都见不着,就那么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。地皮被晒得滚烫,踩上去隔着草鞋都觉得脚底板发麻。道旁柳树上的知了,许是也受不了这酷热,叫声都显得有气无力,断断续续的,更添了几分燥意。可你若是走出闷热的杭州城,到四乡八镇的田野里去瞧,看到的却是另一番光景,那是一年里头最热闹、最忙碌、也最让人从心窝里感到热乎和踏实的时节。
夏收到了。
放眼望去,田里的稻子,经过一整个春天和半个夏天的雨水滋润、日头照晒,蹿得都快有一人高了。那沉甸甸、黄澄澄的稻穗,像是害羞的大姑娘,齐刷刷地弯下了腰,连成一片望不到边的金色海洋。风一吹过来,稻浪起伏,哗啦啦地响,那声音不吵人,反而听着心里头舒坦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新稻特有的、带着阳光味儿的清香,混着翻起的泥土气息,还有农人们身上那咸涩的汗水味儿,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一幅鲜活生动的丰收画卷。
天还蒙蒙亮,东边天才刚泛起鱼肚白,各村里头的男女老少就都动起来了。男人们扛着磨得锃亮的镰刀,女人们提着装满凉开水或绿豆汤的瓦罐,半大的孩子也跟在屁股后头,一家人浩浩荡荡地涌到了属于自家的地头。今年这地头,那气氛,跟往年可是大不一样了。往年也割稻子,也流汗,可那心里头,除了劳累带来的腰酸背痛,更多的是沉甸甸、化不开的愁。为啥愁?打下粮食,得先紧着交那永远也交不完的皇粮国税,名目多得记都记不住;交完了官府的,还得把最大最好的一部分,毕恭毕敬地给东家送去,那是雷打不动的地租。这么两层皮一扒拉下来,能落到自家锅里的,还能剩下几粒?一家老小,能不能靠着这点粮食,勒紧裤腰带熬过漫长的冬天?谁心里头都像揣着个吊桶,七上八下,没着没落。
可今年,你看地里那些人,脸上虽然同样淌着豆大的汗珠子,腰也弯得久了又酸又麻,得时不时直起来捶打两下,可那眼神里头,亮晶晶的,像是藏了两颗小星星,透着一股子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盼头和踏实劲儿。为啥?就因为年前那张贴在村口、盖着鲜红“大炎”印信的“均田令”告示,还有后来里长亲自送到手里、那写着自家当家人名字、下面按着个鲜红手印的田契!那薄薄的一张纸,攥在手里,却比什么都沉甸甸!
这地,从今往后,是咱自家的了!不是租的,不是佃的,是自家的!打下的粮食,除了按照新朝官府定下的、那比往年轻省了不知道多少的份额上交“皇粮”之外,剩下的,金灿灿、沉甸甸的谷子,全是自己的!能放进自家的粮囤里,能煮进自家的饭锅里!这个道理,简单,直接,实在,却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,把大伙儿心里憋屈了多少年、受了多少代的那股子寒气、怨气,给“呼”地一下驱散了大半,暖烘烘,亮堂堂。
“老栓哥!歇会儿,抽袋烟!今年你这几亩稻子,啧啧,长势可真是不赖啊!看着就喜人!”地埂上,一个皮肤黝黑、膀大腰圆的汉子直起腰,用搭在脖子上的汗巾胡乱抹了把脸,朝着旁边田里一个正埋头割稻的老农大声招呼,声音里带着爽朗的笑意。
那老农,正是张家庄的李老栓。他闻声抬起头,一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深沟浅壑的脸上,此刻每一道褶子都舒展开来,笑得像朵盛开的秋菊。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刚割下的、颗粒饱满的金黄稻穗,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,还特意掂量了两下,声音洪亮地回应:“托方大王的福!托咱们‘大炎’新朝的福啊!给分了这么肥的好田,开春时官府还贷给了好种子,肥也下得足,它要长不好,那才叫没天理哩!黑娃兄弟,你瞅瞅,你好好瞅瞅这穗子,多密实!多沉手!”
“是啊!谁说不是呢!”那叫黑娃的汉子也乐得合不拢嘴,指着自家那片田,“俺家分的那五亩水浇地,侍弄得精心,我估摸着,亩产比往年给孙大户扛活的时候,多收三成都不止!交了官府的粮,剩下的,嘿嘿,够咱一家老小吃到明年麦子熟,指定没问题!说不定啊,还能余下些,拿到城里换点油盐酱醋,再给娃他娘扯块花布做件新衣裳!”
“对对对!就是这么个理儿!今年啊,总算能过个心里踏实的安稳年了!不用再提心吊胆,怕揭不开锅了!”李老栓连连点头,脸上的笑意更深了。
广阔的田野里,类似这样充满了希望和喜悦的对话,此起彼伏,伴随着镰刀割断稻秆发出的那干脆利落的“唰唰”声,稻穗被高高举起、用力砸在厚重打谷桶边沿发出的沉闷而有力的“砰砰”声,还有人们看着金灿灿的谷粒流淌出来时,忍不住爆发出的、发自内心的轻松笑声,所有这些声音交织融合在一起,仿佛奏响了一曲专属于丰收季节的、忙碌却充满无限生机的欢乐乐章。
连那些半大的孩子们也没闲着,他们提着小小的竹篮,像寻宝一样,跟在大人身后,在已经割倒的稻田里,仔细地搜寻着偶尔遗落的稻穗,小脸上满是专注和